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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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步月行這輩子最後悔的事,就是信了花冷琛,然後陪著他幹了一次次沒有覺悟的事。就好似現在這樣,他們剛從白鷺宮直通酒窖的密道爬出來,本以為可以當著花冷琛的面好好顯擺一次自己一身本事,可偏偏到頭來只是弄一臉的灰泥,且情形壓根不是自己想的那樣。

“小冷,難道這就是你說的秘密?”步月行剜他眼,目光在他手中毫不起眼的橢圓木漆盒上停了停,這破盒子方才他也打開瞧了,裏頭不過是把女人用的紈扇,素白織錦的料子,還泛出淡淡的微黃,上面既沒繪山水也沒畫蟲魚,只得落款處一行朱色小隸,左右看不出什麽名堂。

“密詔這種東西,哪怕多出一份也會被人認作是贗品。如果我是昭和君,也一定不會把東西收在白鷺宮裏。”

“所以?”

“小鬼,有時候人還真是不得不承認姜畢竟是老的辣啊。”花冷琛將木盒放入懷裏,方才拍了拍身上的一身灰跡,又換了副端肅顏色,道:“不論如何,對淮安王我們都不可掉以輕心,我恐怕他此刻都還在找著小衍的藏身地點,所以目前我們得盡快將圓光寺的東西取出,然後帶小衍走,嗯,一起回北燁。”

“不是回大燮麽?”

“不行,目前小衍身份只怕已經敗露,如果回大燮,一旦燕次追究,殊白必定難做,反倒是……你不明白的,大徒弟雖然恨小衍欺他詐死,卻怎麽也不會舍得小衍出事的。”

“這點從他知道是小冷你把小衍拐走卻沒說你就知道啦。”

“小鬼,話不能這麽說,我想為這事大徒弟一定在心裏狠狠記上了我一筆,你想啊,如果換做是我師父把你拐走……”他咳嗽聲,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,“但這不可能啊,除了花爺我,誰還會這麽沒品位看上你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花步二人一路漫天胡侃著,很快一日的辰光便過。下塘郡此去圓光寺,中途需得繞經宜蘇清池,適時天頂日頭堪收,不久尤留的餘溫也很快散盡。說來燕次雖是南方,但素多雨,一旦入冬,濕冷陰寒尤比之北方幹冷更為刺骨可懼,饒是步月行雖自詡游歷南北大江,可終歸沒怎麽呆過下塘,一途運功後歇下不久,只覺撲面一兜寒意。

他嘶了聲哈出白氣,忙將本就頎長的身子一縮緊,北方冬季晝短,到了南方,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,他撇了撇唇,擡眼盯看了看狹窄街道上往來的零丁的人群,只覺無趣,於是轉頭回來看花冷琛,從側面瞧,花冷琛鼻梁極是直挺,往上是一雙生的招人桃花眼,正專註望向前方,至於說往下麽,嘖……

轉念想,當下心就癢了起來,搓了搓手,繼而長手長腳蹭到他身邊,見花冷琛沒什麽反應,下個瞬間,手已然塞進了他的衣領——

“喲嗬,長膽子了麽!”花冷琛被他冰的一聳肩,旋即喝開:“小鬼,舉頭三尺有神明,何況我們現在是在前往佛寺的路上,你這樣大不敬……”

“啊?”完全沒有將手拿出的自覺,步月行故作委屈的掘起好看的菱形唇瓣,示意他繼續。

“……一定以後買香河肉餅會沒加調味料的。”信誓旦旦的口吻,眼神卻滿滿是信誓旦旦的寵溺,花冷琛剜他眼,到底沒舍得將他的手強行抽離。

“嘖,可是小冷,”步月行典型一副小人得志,繼續將右手往裏伸了伸,“佛不是曰過不可說麽?”

“罷了,跟你在一起一日,我就一日成不了佛。”花冷琛牽過他另只手,十指緊扣,他微抿唇,目光直望向長街盡頭,在這深寂的暮裏,那巍峨的殿閣和高峭的寶塔都被披上了一種老舊的光,讓人的視線望及,只覺像延伸自雲影天光中的遙遠。

步月行一直不怎麽信佛,當然,像他這樣的天才,除了他自己和他好不容易稀罕的花冷琛,估計誰都不會信。

這一點,他心中清楚,他身邊的花冷琛自然也清楚。他們來至圓光寺時已是入夜,許是因圓光寺靠近宜蘇清池的緣故,連帶著冬日的空氣裏都帶出一種清淡的水澤味道,那味道與佛寺裏綿遠的檀香味混諸一起,只教人想起了遠山沐雨後的清風,微略的潮濕過去,鼻息間尤留的優柔便能直達心底。

那是一種真正的平和,宛如親眼望見了佛前一池盛放的白蓮,以及晨光下蓮葉上滾動著的瑩透露珠。然而,這一切對花冷琛而言,只像被一顆石子瞬間圈開了心中的漣漪。

時隔三十年,那一幕和鳶尾相遇,其實還是這樣清晰。是了,當一個男人愛上一個足足比自己大四歲,完全可稱作姐姐的女人時,周遭的壓力,實在可想而知。而這,想必也是當時的昭和君沒辦法將女兒許給他的原因之一,雖然這一點,多少年前的花冷琛並無法真正理解。

年齡的差距,有時是一道溝,而地位的差異,則能將壕溝變成天塹。

燕歷昭和十年,夏,他初遇見陪同昭和君前來圓光寺的少女。那時的鳶尾剛過十九,十九歲,對任何一個女子來說都是最美好的年紀。那一日,她點了唇,面上卻未施脂粉,著一身流雲紋的黛色直衣跟在人群的最後面,緞子般的墨發如男子般梳成一髻,腰間別著根同色的修長竹管,此一生,花冷琛沒見過有哪個女人能將男人的衣袍穿出如此氣度。

風流的可以無關任何辭藻,步履間的從容又像個真正的世家公子哥。隔出老遠,花冷琛實在沒能看清她的臉,但第一次,他覺得心裏亂了。

像任何未經世事的少年一樣,他開始了生平第一次長久的等待,等待一個女人,一個對他來說,或不可及的女人。從正午到黑夜,從日墜到月升,他不知為何自己要這樣,他只知如果不這樣,不去看那個背影,他就永不可撫平心底的那絲不安和躁動。

是的,永遠,第一次,他用了永遠。十五年來,這個詞還是他首次想拿出來送給一個人,純粹而完整的,沒有比這更純粹而完整的。

天暗了下來,一彎月探上了樹梢,風有些涼,送來若有若無的蓮花香,水汽也浮蕩開,四裏起了光,青石板的街道仿佛被薄油紙蒙住了,只勾出影綽朦朧。

他開始有些困,眼皮也漸漸撐不起來,於是揉了揉眼,光暈裏他似乎看見一對聲勢浩蕩的人馬從寺裏出來,一瞬間他便清醒了,他直起身,終於在盡頭望見那個人。

不曾想,竟已換上了女裝,那是他第一次看她穿女裝,書著遒勁圓光寺三個大字的金色匾牌下,她一身繡著櫻瓣的素白狩服,微露鎖骨,月澤清淡,她綰開發絲將耳廓勾勒的近乎透明,微風拂過,那墜著一線的銀絲晃動開,如同一抹水痕。而那根黛色的竹管仍在,只不過已被她露出一截皓腕的手握住,正在手中悠悠打著轉兒。

一顰一笑皆是色相,而萬千紅塵已近疏離,那一眼,他是這麽想的。

三十年過去,記憶中的容顏還鮮活的像昨天一樣,光陰漫長,它改變了太多,卻改不了被心記住的最開始的模樣。

那份思念,少了曾經的悸動,變得親切而遙遠。

三十年前,他在這裏相遇鳶尾,三十年後,他拉著步月行的手重回這裏,月色似新騰起的霭氣,融合著延綿的紫檀香,一瞬間沖淡記憶的界線,讓它們交匯成一個點。

隔著漫長的時光之河,他像回首間看見了少年時代的自己,那個還完整的、純粹的敢將愛恨、永恒、不舍這樣詞拿出來送給一個人的自己。

他握緊一旁步月行的手,發現自己的心跳的很快,像要破膛而出似的,很久,他站在那個高懸著金色扁牌的門庭下,只是站著,直到有打掃的小沙彌出門望見他:

“施主,外面落雪了,你還不進來麽?”

“小冷你看,這可是今年的第一場雪。”步月行哈了口氣,伸手指向夜空,在那裏,細白的雪片像櫻花瓣似的飄落,飄落自廣寂的穹宇,雪聲簌簌,如同一場沙沙的雨。

相同的稱呼,不盡相同的人,花冷琛順著他的手看見他光潤的指甲,夜色裏,那種瑰麗也像是引途三生的曼珠沙華。

……記憶真遠,遠的沖破了繭,也夠不到邊。

“走吧,小鬼。”花冷琛拉過步月行的手帶入懷中,他勾著唇,大步邁向毗盧殿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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